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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新:十三岁,独闯县城记

来源:中国网| 2023-10-24 09:05:58    阅读量:8765   会员投稿

2023年10月20日

对于生活在七十年代江南水乡小村的十三岁小小少年来说,县城是遥远而神往的,尽管只有四十华里路,现在驾车一骑绝尘时只需不到二十分钟时间。

我十三岁前只去过两趟诸暨县城,一次是十一岁时老娘生病住院,父亲牵着我的手一早过浮桥、坐渡船,步行十五华里到直埠火车站乘车,下车后心急火燎直奔县城南门外西施殿(当时诸暨人民医院住院部所在地,诸暨人把住院叫作住西施殿)。

第一次进县城,只有两件事留下深刻印象:一是医院病床床脚处有一摇手柄,使劲摇动,病床便随之起伏不定,我兴趣盎然,拼命摇动,乐此不疲,病床上刚动完手术、脸色苍白的老娘笑斥:好歇了、好歇了,力气来得多呀。

第二件事是中午与父亲进了城,老娘的同事黄菊英老师带我们来到最繁华的红旗路,她要带我们去东风饭店吃5分钱一碗的冰镇绿豆汤,我早就听闻县城里有沁人心脾的冰凉绿豆汤,早已垂涎欲滴,老父却不愿黄老师破费,他自己又囊中羞涩,在对我进行一番艰苦朴素教育后,我终于强咽了口水,极不情愿地被拽入对面的人民照相馆参观。

照相馆墙上挂的大都是那个时代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大剧照,柜窗里的也都是穿着工作服斗私批修的工人阶级凛然正气形象,我实在没兴趣,正在用手抹汗水时,黄老师一把将我拽过去说:傻瓜!风凉勿会乘格?

正诧异间,忽觉头顶有凉嗖嗖的凉风吹来,顿觉神清气爽。我们在江藻只见过机械厂的车间里巨大的排风扇吹得人都站立不稳,却未曾想电风扇从头顶也可吹风。黄老师乐呵呵地拍我肩膀说:“小主头!(诸暨话小鬼之意),今天开眼界了吧,这个叫吊扇。”黄老师眯着小眼看着我乐呵呵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

另一次是学校组织学工,安排全班学生去县城化肥厂、机床厂学习,说实在的,那次学习并没有使我觉得传统教育中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有多么神秘,只是觉得化肥厂那满脸沾满煤尘的工人不比在江藻农田里劳作的工人轻松,机床厂那锻压机发出的沉闷声响有些唬人。

唯一觉得与江藻差距明显的县城的圆形副食品店(后来才知道城关人都根据其外形叫圆店),里面琳琅满目的奶糖、虎骨酒、小酥糖和气质明显高过江藻供销社营业员的脸孔白净的几个我应该叫阿姨的服务员,觉得再按江藻小屁孩顽皮的叫法叫她们“柜台猢狲”已是大不敬。

我隐隐觉得:这才叫县里(乡下人对县城的尊称)

圆店

机会终于来了。

江藻是个出产蕃薯的地方,因为土质原因,江藻的蕃薯特别干燥、爽口,而优质的蕃薯苗也成了那个特定时期江藻农民最大的收入来源。

江藻的蕃薯苗,在被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时期是限止流通的,后来风头渐缓,才有胆大一点的贩销户上门来收购,倒腾至县城或萧山临浦的集市上去贩卖,江藻田间、农户家的收购价为每一梱(一百株苗)2角钱左右,到县城便成了3角左右。

那天星期六中午,在和老娘一道整理好小山一样一堆的蕃薯苗并靠墙垒好后,老娘便嘀咕,说江藻的蕃薯苗才2角,要是有人带到县里卖可多卖四五元钱。我闻言灵光一闪,萌生了独闯县城的想法,便立即向老娘说:何必要人家带,反正明天星期天不用上学,我今天自己挑去卖好了。

老娘一听头摇得像泼浪鼓,连说不行不行,你爹不会同意的,给他晓得就骂死了。

我人小鬼大,却会审时度势,觉得必须在老父田间干农活回来前促成老娘放行,否则待老父回来肯定没戏。

于是,我一方面讲伟人语录中要到大风大浪中锻炼的大道理,一面又讲何必要让商贩赚这个钱,再讲多四五元钱对我家也是不小的收入……

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喋喋不休半个小时以后,老娘终于松口,只是不放心地说:挑个担子四十里路,你第一次这样出远门,我总是不放心。

我生怕老娘变卦,利索地把五十梱蕃薯苗装入两只人造革旧旅行袋中,然后用小扁担勾住两头,迅速闪出门,边走边与老娘高喊:你放心好啦,今天也走不到县里了,我沿路找一家老爹为他们针灸过的病家投宿,明天一早再卖蕃薯苗。

嘴上说着,脚下却丝毫不敢停留,生怕老父突然提前回来,硬生生终止我的独闯计划。

一路疾奔,也不觉得累,路过琢玉坞,天已渐渐暗下来,想去曾到我家针灸过的定康叔家投宿,想想还有被老父捉拿回去的风险,一咬牙又往前走,走到大侣公社六村,离县城只有五里地了,又冷又饿,想到这个村里有个乃校伯是老父针灸患者,便进得村去找到乃校伯家。

乃校伯一家本已准备睡觉,见了我这个不速之客大为惊讶,但仍是非常热情,得知我还没吃饭,乃校伯母赶紧下了一碗鸡蛋面,我狼吞虎咽,三分钟就吃了个碗底朝天。

乃校伯母给我端来洗脸水,我也不怯生,洗脸后再洗脚,然后倦意上来,倒头呼呼大睡。

第二天一早便告别乃校伯一家进了县城,因为此前已向乃校伯打听清楚,县城贩卖蕃薯苗的小农贸集市就在副食品公司那家圆店对面,我就直奔那处,边上已有几摊也在卖蕃薯苗,我在地上摊开塑料布放上一堆蕃薯苗,然后在台阶上席地而坐。

后来来了一位大概是城郊的三十多岁的也拎了一袋蕃薯苗的女子,想必是觉得来了个同业竞争者,便一脸不屑地说:哪里乡下来的?位置倒会抢咯。我心中微微有气,初来乍到,也不敢大声回怼,只是滴咕一声:我是江藻人,哪里这地盘是你们买下的?那妇人便不再理我。

到了八点左右,按3角钱一梱的已卖出去一半,太阳已高高升起,我心中开始着急,此时,一位三十多岁的精壮汉子踅过来瞟一眼说:小主!便宜点,给你多买点去。我问多少?他说2角6,我说你买二十捆就按你说的价。那汉子扔下5元2角毛票拎起就走,我则一边看一眼边上妇人的白眼,一边费劲地用手指头沾了口水点毛票。

边上的妇人忍不住了,骂了句“江藻佬!宕生意。(意即压价搅局)”。

我老气横秋,学着老爹的口气,说了句:愿买愿卖的事。把那妇人气得噎住了。

再过半小时,太阳已升得老高,剩下的十梱蕃薯苗已开始发蔫,我心中焦急,加上边上一个看我不顺眼的妇人老是朝我翻白眼,我心中发了狠,见一个买主走过,便大声吆喝:老师傅,蕃薯藤便宜点倒担掉啦(诸暨话一次性处理之意),那买主说:小主,再不卖掉干瘪掉了,2角2分好倒担掉啦。我心一狠,说:好吧,依你说为准。

人生第一单生意就此完成,不考虑步行四十里的人力成本,总还是比在江藻多卖了几块钱。

得意洋洋地收摊,没有了蕃薯苗的两只空旅行袋再也不用两头挑,小扁担一头勾起,晃悠晃悠离开那圆店前的小农贸摊位。

卖完蕃薯苗,时间还早,我便肩上勾着扁担,扁担头上挂着两只空袋,得意洋洋、漫无目的地在县城大街上晃悠起来。

圆店是必去的,看着那汽水,口中馋得要命,摸摸身上的十多元巨款,想想那是公款总不能顾自享用,硬生生咽下了口水。

踅到隔壁,忽然闻到一股刺鼻的鱼腥味,原来是到了南货日杂店门口,里面正在卸带鱼。我知道:在江藻供销社里,带鱼是稀缺东西,几条带鱼进来,还未摆上柜台便给有头有脸的人分光了。我小心翼翼问那系着布围裙的营业员:带鱼卖吗?要凭票吗?

那老者倒和颜悦色,说:小主!店里放到柜台的东西总是卖的,你要几斤?

我壮壮胆说:要两斤吧。在征得他同意后用竹夹子开始挑大的往旅行袋里装。

那老者不乐意了,轻声呵斥:小主!大小要搭匀的,你都挑大的,小的我们怎么卖得掉?我连忙说我不懂规矩。

扁担一头勾着两斤带鱼出了南货店,心中得意洋洋,心想江藻难得吃到的带鱼买回来了,总还算能干吧?至少在老爹面前可以将功折过,弥补一下擅自独闯县城的胆大妄为过失。

县城里的上大街很短,不一会到了头,便折返。走到县城唯一的大桥太平桥头,看见大桥饭店,想起学工时集体在这里吃的炒三丝(其实是榨菜豆腐干炒肉丝),觉得是人间美味,走进去一看,赫然写着“炒三丝,单价3角”,想想父兄田头的艰辛,咽咽口水又退了出来。

当年诸暨城里唯一的大桥,称浮桥

再往下走,便是人民电影院,小黑板上写着“今日新上映木偶戏《小八路》,票价8分”,毫不犹豫买了票进去。

在江藻看的都是35㎜露天电影,第一次进电影院,还未找到座位,电影开场,灯光暗了下来,心中发慌,便拖住一位打着手电筒的影院工作人员,让他领到座位上。

电影只记得个大概,反正尽管是木偶戏也是字正腔圆的英雄人物。

开场不久,前排传来一声娇叱:什么东西这么腥气?我开始专注看电影不知道什么事,后来才知道我把装了带鱼的旅行袋放在过道上,刺鼻的腥味使前后几排的人都皱起了眉头。

与那女子一道看电影的大概是她男朋友,穿着一件工作服,大概是我妨碍了他们耳鬓厮磨,又或是想在女朋友面前逞强,他便大声呵斥:乡下佬,把带鱼拿到外面去。

这下我也来了气,大声回怼:拿到外面被人家偷得去你赔我呀?

那男的呼的一下站起来作势要掐我,这时那女的反而拉住了他说算了算了。

大概他们也觉得扫了兴,又或是气味实在刺鼻,影院里又稀稀拉拉没坐满,这对人便起坐换到前几排位置。

看完电影出来,兴奋点也过了,就打道回府往江藻走,过了茅渚埠桥头,肚子饿得咕咕叫,见有个人在卖熟蕃薯,便买了两个充饥。

走了几步,小小少年居然有点自怨自艾起来,想想我来的时候挑着一担蕃薯苗,回去还用蕃薯充饥,蕃薯江藻早吃腻了,放着馋死的炒三丝不吃,我真是何苦来哉?介靠硬,硬给谁看?

好在少年不知愁滋味,没两分钟就不自怨了,想想做人总要硬绽点。

走过乃校伯家,天色渐暗,想想昨天已是打扰,不便再去,便又往前走。

回去时没有了来时的亢奋和刺激,倦意渐生,步履也就沉重起来,好不容易撑到琢玉坞再也走不动了,便到来时本想去投宿的定康叔家。

他们也是惊讶,然后客客气气,烧了三个糖氽鸡蛋加切成小片的年糕。

定康叔的儿子与我同龄,也是十三岁。晚上就与他同睡一张床。他听我讲木偶戏《小八路》中的情节,津津有味,到后来,两人都累了,都进了梦乡……

第二天一早,有线广播响起,我刚洗漱完,定康叔的儿子便缠着我要我继续讲《小八路》,手舞足蹈讲得正在兴头上,忽然他的脸色尴尬起来,笑容僵住了,我回身一看,一下子大气都不敢喘,只见我老父阴沉着脸站在我身后。

原来,前一天傍晚老父从田头回家,老娘告知他我独自去县城卖蕃薯苗去了,老父大为光火,家中连自行车都没有,他也束手无策。到第二天晚上还未见我回,心急如焚,第三天一早,一路追踪,把我可能留宿的去处逐一问询,终于把我堵在琢玉坞。

老爹咬牙切齿,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小主!胆子太大了。

我像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不敢吭声,一路低着头被老父押送着回到家中。

刚进门,老娘便泪眼婆娑地迎了上来,说:“你总算回来了,你爹前天晚上凶巴巴像要生吞了我,说你怎么这么胆大,敢放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去县里卖蕃薯苗?你爹从来没有骂过我,这是第一次……”

我不敢吭声,任由两老数落。

待他们平静下来,我报了第一次进城经商的账目,交上头天晚上已叠得整整齐齐的毛票。

当然,待中午老娘把带鱼煎得香喷喷端上来时,表扬声已渐渐多过了批评声。

时隔四年,我怀揣招工通知书,以小县城新主人的身份进了诸暨茶厂。在诸暨城里二十五年后以非创业者身份进了杭州,四年后又去了北京。在外断断续续九年,最后兜兜转转还未告老便又还乡,又回到无比熟悉、无比亲切的小县城。因为我觉得:这里的一切最适合我。

近来频频怀旧,无他,只想趁自己记忆还清晰,还没有得上老年痴呆症之前,对以往的经历作个实录,同时也记录一个渐行渐远的时代,至于有没有意义,无所谓啦。

(作者简介:陈永新,《寻找飘荡的忠魂》文章作者及大公网同名纪录片总制片人、主持人,大公网、浙江日报特约撰稿人,浙江诸暨远征大酒店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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