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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永新:茶厂恩公朱灿华

来源:网络| 2023-04-10 15:24:20    阅读量:19773   会员投稿

昨日收拾旧办公室,偶然看见四十一年前两张薄薄的信笺纸,分别被时年十九岁的我标为《人生档案1》、《人生档案2》,顿时,一桩陈年往事和一位敦厚长者的形象一齐涌上心头……

那是1981年10月,我在诸暨茶厂制茶车间做苦力已三年整,厂里按规定为定为学徒工一级的工人转为二级工,工资可从28元暴增至36元,六十位同期进厂的职工都被审核通过,唯有我,车间负责人认为工作表现不佳建议暂缓转正并报厂人保科要求我对工作情况作书面总结,潜台词即是作自我检讨。我心中有气,又刚好天天在看文言文,就装神弄鬼,赌气式地写了一份文白夹杂的《工作总结》。原文如下:

接到定级鉴定,我仿佛才知道:又是一年过去了。

乏味且及其平庸的一年。光阴虚掷、马齿徒增,这就是我对一年生活的总结。以我之依然故我较之同事们之发奋上进,又岂止霄壤之别也。羞惭羞惭,深自赧颜。

寄希望于明天,为明天而奋斗,这是我百折不回的宗旨,“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在接到定级鉴定的今天,我又想起了屈原的话。

拙笔短言,难尽吾意,就此搁笔。

1981年10月27日  

陈永新

这份不伦不类的总结被人保科长转呈茶厂党总支书记朱灿华先生阅处并定夺是否按期转为二级工,彼时茶厂还未设厂长岗位,书记是绝对的一号人物。

第二天在食堂,人保科长口头通知我下午一点半到朱书记办公室,书记要找我谈话。

下午一点半,我忐忑不安地第一次走进我们心目中不怒自威的朱书记办公室,这位我人生中第一位大恩公和蔼可亲地问了我的工作情况,然后问这份总结是否我自己所写(事后才知道恩公当时绝对不相信十八九岁的我会写如此老气横秋的文字。)

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恩公说:那你把这篇总结用白话文以及写总结时的想法当面写给我看看。

说完,恩公以不容置疑的姿势让出自己的办公室木椅子,让我坐在他位置上写。

我一看恩公在考较我,也就立即遵命落坐,抓过恩公桌子上的醮水钢笔,刷刷刷一挥而就。

恩公看后颌首微笑,然后拍拍我肩膀说:

你回去吧,二级工按期会给你转正的,今后有合适时机,厂里会给你安排相应岗位,但是,在车间里你要好好工作,不许偷懒。

我如释重负地走出恩公办公室,与小伙伴们说起老书记原话,并由此萌生出今后或许轮得到坐办公室的遐想。工友苏新宝说:别想美事,不给你吃生活(诸暨话吃处分之意)已经是谢天谢地了。

当时的年代是没有复印机的,我预感这两份总结会对我有点影响,回到宿舍后,就凭记忆将这两份总结一字不差记录下来。

当时我还是车间的工人,还没有资格使用上面印着“浙江省诸暨茶厂”大红抬头的信笺纸,我用的纸是江藻读高中时的发小马龙校给我的信笺,他彼时在安徽宣城军分区当文书,回乡探亲时便把几刀信笺当宝贝一样偷偷塞给我并再三叮嘱我不可对外炫耀。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被我标以人生档案的两张薄薄的纸片竟对我的人生轨迹起了如此重大的作用。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恩公在我离开他办公室后,当即交待人保科长给我按期转正,并说了一句典型的诸暨式方言:

陈永新是做樟木箱的料不是做粪缸板的料,你看着好了,日后会有大出息的。

我听闻工友转述此言时是七、八年后已经离开茶厂了,心下十分感动,脱口而出一句话:知我者,老朱恩公也!

那次谈话考较后,我已把书记给我的许诺忘到脑后了,想想与恩公非亲非故,哪有好事会轮到我,继续在车间里上三班倒,上晚班时一边偷懒打盹,一边继续斜倚在茶灰飞扬的机器旁,看我的唐诗宋词、书剑恩仇、射雕英雄。

十个月后,1982年9月,我人生中第一次大机遇来了。

因为当时改革开放初始,县城里的工人有许多是知青回城及城郊土地征用工,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县里奉上级精神必须让全体工人达到初中文化程度,并指令县属各大厂开办职工业余学校,在此之前,县里在全县职工中组织了文化摸底考试,试卷只有两张:语文和数学。

那天中午,又是在食堂,人保科长通知我下午去谈话,那时油条已有点老,心想我就是散漫点,也没犯过什么错,谈话也不怕。

没想到人保科长的谈话内容是当时足以让我欣喜若狂的。这位乡镇干部出身的长者一脸凝重说:厂里打算办职工学校,数学老师已打算从其他中学商调,需要一个语文老师,县里已分配给厂里一个上绍兴职工大学师资培训班的名额,因为全县职工统考中语文你是第一名,而且这一年中你表现马马虎虎还算可以,朱书记的意见让你去当语文老师,三天后去绍兴读书,今天上完夜班明天就不用去车间了。

我已记不清是以什么样欢喜雀跃的心情走出人保科的,记得到一楼离地面还有五六级楼梯台阶时,我是飞身纵下的。

晚上下夜班后已是十一点,在公共浴室冲去满身茶灰,换上干净衬衫还非要拉几位最亲近的工友骑自行车进城去东风饭店吃夜点心。3角3分一斤的黄酒,一口气喝了三大碗,那天东风饭店2角1分一碗的片儿川(肉片面),味道比我此后几十年吃过的任何山珍海味要鲜美。

三天后,我背着被铺行李,坐公共汽车找到绍兴鲁迅纪念馆边上那简陋的绍兴职工大学。

晚上,我坐在雪白日光灯下明亮的教室里,给我茶厂最亲近的工友苏新宝写了信,记得信的开头是这样写的:……当我脱下汗渍斑斑的工作服,坐到这明亮的职工大学教室里,心中涌起无限感慨,对朱书记这恩公充满感激,我一定不辜负他的知遇之恩……

半年后,我回到茶厂当了人小鬼大的语文教员,见了坐办公室的同事,原先在车间里做苦力时的仰视感渐渐淡化,但见了恩公,仍是毕恭毕敬。

两年多过去,所有职工都已普及到初中程度,我正赋闲时,又一次人生机遇降临,1985年初,第一次全民普法开始,厂里需要一名普法教员并去杭州的浙江省法律学校作三个月培训,恩公建议由我担此岗位。于是,这一去就奠定了我此后几十年与法律生涯的不解之缘,在诸暨这个小县城的法律界江湖上多少也掀起了一点小浪花。

记得去杭州时搭乘了恩公到杭州出差时派的厂里一辆大中巴车,我将自行车先扛到车上,再用茶袋绑定,然后收拾行李,塞入一只13元钱买的人造革箱子。车子晃悠晃悠开过钱塘江大桥,到那下坡时,书记要右转弯去杭州茶厂,便让我下车骑自行车自己去找法律学校,司机停车后,我先扛下自行车,在书包架上拼命用茶袋固定那箱子时,书记摇下车窗与我挥手作别,他一边狠狠抽烟,一边含混不清地向我大喊:

好好读书!好好读书!

这一幕,我至今永记不忘。直到进杭州工作后,还经常特意独自开车去那当年与恩公作别处站立良久。恩公早已作古,但当年场景仿佛仍如昨日。

诸暨到杭州2003年开通高速公路后,开车就不再经过钱塘江大桥了,但我有时还是喜欢特意走那条老路,潜意识里,只是还想重温恩公抽着烟叮嘱我的情形。

跨越三十六年的两只杯子

我于1987年10月调离诸暨茶厂至诸暨城关镇政府任工办专职法律顾问,半年后辞职。恩公此前因年龄原因已从领导岗位上退下转去茶厂主管局市供销社写社史。再过了几年因市场原因,茶厂日渐式微,终于被淘汰,因欠了农行八百万贷款无力偿还,茶厂倒闭,工友作鸟兽散,那寄托了一众青春年少工友们许多感情的厂房等建筑也几易其主。

但与恩公的联系却从未间断,我这个人有点自尊心偏强,在茶厂时明知老书记待我恩重如山,却从来没有去过他家一次,也从来没有说过一个谢字,但心中却是念念不忘。

后来各自离开了茶厂,再也没有拍马屁之嫌,我就时不时去看老书记,偶尔有人请我打官司送几条烟来也马上转送恩公。而且每年大年三十上午我必去恩公家拜年,一去十来年,只有最后一年落空,因为去得迟了,见大门紧锁,一问茶厂邻居,才知恩公刚走去大儿子家过年了。

老书记后来患了重疾被送进人民医院,进院后被告知有百分之二十药费无法公费列支,家属请示单位说需经领导特批。我闻讯赶到病房,硬塞给老书记两万块钱,说:管他有没有得报,病总要看好来的。

老书记不再推辞,口中只是喃喃自语:哎呀,永新,你真好……

恩公终于没能撑过去,几个月后,当我闻讯骑着摩托车赶到病房时,老书记已无法听见我在喊他,病床脚下他几个子女已在哭哭啼啼烧纸钱。

我特意赶到鲜花店定制了花圈,店主拿出备用的格式白底黑字挽联让我挑选,我摆摆手拒绝了,让他们拿来笔墨,自己毕恭毕敬,写下两行黑字:

恩公千古

侄陈永新敬挽

殡仪馆里,那天聚了不少茶厂的工友,茶厂解散后这么多茶厂的工友聚集还是第一次,不过,见了面大家都眼泪汪汪的聚会也是唯一的一次。

老书记当年在茶厂的威望和众人对他的认可,从这次众人含泪相送中已有了答案!这位先后当过诸暨公安局副局长、诸暨大西区委书记、诸暨化肥厂党委书记的放牛娃出身的老干部,当可含笑九泉了。

过了几天,忽然接到恩公大儿子朱伟烈电话,说要登门拜访,我大为诧异,待把他们兄妹三人都迎进门来,伟烈拿出两万元钱,说老爸临终前再三交待:永新的钱待我走后你们务必要还给他,他的情义你们心领就行,但钱必须还给他。

见他们说恩公交待得如此清楚,我也不再说什么,也没问最后医药费是否全部报销了。

茶厂虽然已倒闭二十多年,但当年一众茶厂工友,特别是我们第一、二批进茶厂的一众少男少女,终究在那里度过了青春年华,烙下了深刻的印记。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茶厂两个字,在我们的生命里,都是挥之不去的记忆了。

茶厂最后一任厂长张伟良大哥,在车间里做苦力时他与我在同一个班组,对我这个刚从江藻进城来的小阿弟照顾有加。他当厂长时茶厂已趋倒闭,我常戏称他为末代皇帝溥仪,他也不以为忤。

茶厂解散后,每逢什么进厂纪念日,伟良常召集老工友聚会,拍个照片,吃顿饭,嘻嘻哈哈,互相打趣对方老得不成样子,对方往往大笑称你真是自己没看见自己有多老。开朗点的女工友就分别讥笑对方肚皮上有几条救生圈(肥胖之意),然后嘻嘻哈哈笑作一团。

少年时代结下的交情,没那么多礼数,也没那么多客套。

当然,大家也时常提起那过世多年的老书记。

有一次伟良弄了个形式,一众老工友载歌载舞,伟良让我上台讲几句,我推辞不过,上得台来,望着一众头发花白的老工友,忽然想起当年茶厂食堂(兼会议室)里的众人聚会场景,心头一热,脱口而出讲了三句话:

有形的茶厂散了,无形的茶厂永不散;

物理上的诸暨茶厂已消亡,精神意义的诸暨茶厂仍然存在;

茶厂两字,已溶入到我们血液中,茶厂,永远是我们这批为之奉献了青春热血工友们的精神家园。

2018年10月17日进厂四十周年时,我曾答应伟良大哥写一篇《茶厂四十年》,一直没有动笔,昨天翻到两张旧信笺,今天一时兴起,刹不住,絮絮叨叨这么多,算是怀旧,也算向老大哥交了作业。

上了年纪总是容易怀旧,前几年诸暨最大的国营绢纺厂一帮老工友聚会,面对早已夷为平地的老厂区不胜唏嘘,有人以老绢纺厂人名义写了一篇怀旧记,引得许多人动情。

几年前有一次聚会,有朋友半开玩笑半当真地说:绢纺厂有人在调侃:茶厂不是出了个挺会写的陈永新吗?怎么不见他为茶厂也弄一篇?绢纺厂早成白地了,茶厂还在,只是换了东家。

罢罢罢!老绢纺厂的工友!你也不要来逼我,今天就写出来了,水平没有你写绢纺厂的高,但是对茶厂的感情之深是一定不输于你对绢纺厂的。

搁笔之际,朝窗外一瞥,满眼秋风落叶,触目伤怀,文中主角老恩公、茶厂最亲近的苏新宝、给我信笺纸的马龙校多年前均已仙逝,除了念及他们心中难过之外,也有物是人非,一众少男少女均已成为老头老太,时光易逝的伤感,还有茶厂几次易主,我们一众老茶厂人踏进熟悉无比的厂区却被新东家传达室要作登记的失落……

人生无常,大家都渐渐老了,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亲友间常闻互报平安健康之声。至于其他功名利禄,都无所谓啦!

诸暨茶厂大门门楼依然原貌,只是换了牌子

(作者简介:陈永新,《寻找飘荡的忠魂》作者,大公报大公网、浙江日报、印象贵州网、台湾新报、浙江诸暨融媒体中心、诸暨在线等众多媒体特约撰稿人,诸暨远征大酒店董事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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